“厌恶客”是山东昌潍北部当地人的一个口头禅,意思是讨厌或讨厌鬼。
一九七四年九月初的早上,阳光明媚,昌北一个农村小学的操场上,一群刚入学的小学生等着分班。
“哎,你家是部队上的?”“是呀。”我打量了他一眼,比我高半个头。“我叫付国庆,这村的,俺爹是支书,你叫啥?”“严兵。”这时一位男老师喊道:“一年级的新同学注意啦,开始分班。一班的同学:付国庆、付红、姜卫东、姜彩霞、严兵……点到名字的同学到东边一年级一班教室,你们的班主任老师是姜秀娟,请姜老师把一班的同学带回教室。”“坏了,咱俩都分到厌恶客那个班了,这老师可厉害呢。”“厌恶客?”“等着吧,肯定是俺爹让她管着俺的。”刚认识的同学付国庆说。
不等老师带,一群孩子如放羊一般挤进教室,乱哄哄地抢着座位,大都是附近几个村里的孩子,互相早就认识,嘻嘻哈哈打闹着。
“厌恶客!厌恶客!”这时一个急匆匆且明亮的声音传来,抬头望去,一个留着齐脖短发的青年女子,着一身绿色军装改过的衣服,小圆脸,大眼睛,白里透红,人颇精神。“姜老师!姜老师!”认识她的同学喊道。“同学们安静了,都坐好,听我说,我叫姜秀娟,是咱们新生一年级一班的班主任老师,也教你们的语文、算术课。我们今天要排座位,还要选出班委,明天正式上课。”姜老师是个民办教师,对象也是当地人,在部队上当兵,村里人叫她军官家属。她的口头禅是“厌恶客”。
这个小学是附近几个村的中心小学,当地人付姓、姜姓居多。我和方军等几个当地驻军的孩子都分在了一班。班委选举出来,班长是付国庆,他上学晚,九岁,难怪比我高半个头。学习委员姜彩霞,文体委员严兵,劳动卫生委员姜卫东。排座位把我排在左侧,不在中间,姜老师说三个月互相调换一次,我的同桌是付红,她是姜老师的女儿。
“起立!向毛主席敬礼!坐下!”班长喊道。第二天,正式上课,黑板正中央墙上悬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像。第一节语文课,接着是算术课、自习,下午又是算术、语文、自习,间或有一节体育、唱歌和劳动。日子没多久,新鲜劲儿一过,我们便又野了起来,这会儿才知道付国庆说的那个厉害。
当地驻军大院和村小学中间隔着条河叫夹西河,有一条小路和简易桥,秋天小路两边河里长满了芦苇,飘着白色的苇絮,煞是好看。每当有人走过,河边便不时有青蛙跳入水里,发出噗噗的声响。我们便拣一块石头或土坷垃,悄悄地走过去,猛地向青蛙砸去,石头便和青蛙一同冲进水里。发出更大的声响伴着欢笑声。
有时贪玩便迟到了。“报告!”“进来!为什么迟到?”我们都不说话,但湿漉漉的半截裤腿和泥巴说明了原因。“厌恶客,到边上站着去。”姜老师说完,继续讲她的课。下午放学后,我们几个迟到的同学被留下来,先挨一顿批,然后姜老师再把我们落下的课给补了一遍,回到家里还得受家长骂。那时真不懂事,当时缺老师,姜老师一个人教着语文、算术、劳动、卫生,还得上自习,批改作业,再给我们补课,真的很辛苦。
冬天到了,夜里一场大雪把夹西河连同那条小路都覆盖了,四周白茫茫一片,寒风凛冽。雪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天。这下可不用上学了,我们几个同学也没闲着,堆雪人、打雪仗,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玩儿“嗨” 了。到第三天早上,营房管理员喊我们到伙房去。“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吧?”一进伙房大餐厅,就看见姜老师笑盈盈地站在那儿,脸颊冻得红红的,棉帽子扣在大饭桌上,棉鞋早已湿透,一条同样湿漉漉的大红围巾搭在条凳上。“同学们,快到期末考试了,这课可不能落下。这雪下得太大,你们上不了学,我今天来给你们补课。”整整一上午,我们围坐在一张大餐桌上,认认真真地听着。一直快到中午,部队就餐时间才结束。“今天讲了很多,讲得也快,你们得抓紧复习,估计再有两天才能上学,到时候我要检查作业,再给你们补课,听明白了吗?厌恶客。”“姜老师,吃完饭再走吧?”管理员说。“不了,学校里的学生我还安排上自习呢,得赶回去看看。”“姜老师,夹西河能走了吗?”“哦,是这样。”姜老师拿起放在墙角的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子说:“用它探着走,就不会掉到河里去,但你们不行,危险。等雪停了,走的人一多就有道了,过两天让家长送你们上学去啊。”说完,带上绿色的军用棉帽子,围好大红的手织毛线围巾,跨上背包,拿起那根木棍,走了出去。脚印渐渐远去,一抹红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越发鲜艳。
第二学期开学不久,学校操场土台子上挂了一条横幅,上面红底黑字写着———不忘阶级苦,牢记血泪仇,忆苦思甜大会。讲台上付国庆的父亲声泪俱下,讲述旧社会的苦难和地主老财的剥削压迫。会后,我们一起吃忆苦饭,地瓜面加野菜,黑乎乎的一碗。我也许饿了,狼吞虎咽下去,竟没觉得难吃。
“哎,你看付彩霞。”我随着付国庆指的方向望去,付彩霞端着一碗地瓜野菜粥,躲在墙角处,一小口、一小口地抿着,很不情愿吃的样子。“哎,你知道吗,俺爹说的那个地主就是付彩霞的爷爷。”付国庆说。“我们得去斗地主。”另一位同学又冒出来说。“对,斗地主,走!”班长一挥手,我们几个同学一齐向付彩霞走去。
“付彩霞,你忆苦思甜饭咋吃得这么少,你爷爷是地主。我们要对你进行阶级斗争!”有个皮孩子竟一把揪住付彩霞的小辫,付彩霞一惊,碗掉在地上碎了。这时周围的同学几乎全拥上来,把付彩霞围在中间,闹的、喊的、笑的、哭的……乱哄哄一片。“厌恶客,厌恶客!让开,让开!”姜老师冲过来。我正闹得欢,她推不动,一急就揪着我的耳朵向外拽,我哎呀一声疼得叫出来。班长还在里面挥着小拳头,把付彩霞吓得大哭,姜老师可劲一推,竟把付国庆推了个大马趴,膝盖让黄土蹭了一小块皮,这个坚定的家伙也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。
第二天上课的时候,姜老师脸色不好,憔悴的样子,但声音依然响亮,“同学们,首先我要向付国庆、严兵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道歉,我不该粗暴地体罚学生,无意地也不行,这不是一个老师该有的行为,况且我是一名共产党员,更要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,今后我要进一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,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。第二,我要严肃批评付国庆、严兵,你们身为班干部,更要团结同学一起进步,付彩霞是你们的同学,是我的学生,怎么能把同学当成阶级敌人呢?付彩霞同学学习好,在班里考第一,是学习委员,平时收发作业,认认真真地为同学服务,你们得向她学习才是……”然后,姜老师继续讲课,我发现她虚汗直冒,不时咳嗽几声。“哎,你妈咋了?” 我问付红。“让你们气得呗!”付红白了我一眼,不再理我。
下午放学了,“严兵、付红到办公室来一下。”姜老师说。我想,坏了,得训斥我吧,我不安地和付红一起向办公室走去。“你妈叫咱俩干嘛?”“不知道。”付红还不理我。“你们俩站好!”一进办公室姜老师严肃地说。我们俩怔怔地站在那里,看来付红也不知道。然后她找出两张算术试卷,指着上面说:“你们这道题怎么都错的一样呀,错在一个地方?做人诚实是最重要的,会就是会,不会就是不会,互相抄什么?这么不遵守考场纪律?”我和付红对望了一眼都笑了。“还笑?这题你们知道错在哪?”姜老师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,然后她认真地讲解起来。“你看地主用小斗放租子,用大斗收租子,小斗放一升,大斗收一升二……明白了吗?”“明白了!”姜老师又对我俩说,“你和小红的家里条件好些,吃的、穿的都比其他同学要好,更应该努力学习,起带头作用。”她从抽屉里捧出两捧红枣,给我和付红各塞一些,接着说:“好了,快回家吧,路上饿了吃。”
“让老师留下了?”母亲说,“没有,姜老师教算术呢。”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小孩子懂什么,对同学搞阶级斗争?还害得姜老师来道歉,我和姜老师说了,我没意见,你这孩子就得好好管教,老师是为你好,家长放心!”
“告诉你个秘密,昨天晚上姜老师冒雨来找俺爹道歉呢,俺爹把她告校长了,俺爹说她立场有问题……”“厌恶客!”我大喊一声,吓得付国庆呆呆地站在那里,不知说错了什么。
暑假过后,我们要升二年级了,我们班应该还是姜老师带,因为班主任老师会一直带班到小学毕业的。这半年我进步很快,也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,我带着红领巾兴高采烈地走进教室,同桌怎么换成了班长付国庆,一个男青年老师走了进来。“姜老师呢?付红呢?”“你不知道我们换老师了,姜老师随军了。”班长说,“今天走,大队的拖拉机把她们送到县城汽车站,听说还得坐火车呢,反正挺远的。”“走了吗?”“没有,我上学时看她家门口围着好些人。”“报告老师,我请假。”我举手喊道,不等新老师问,我便一溜烟地跑出教室。
“你咋来了?可不能逃学。我调工作了,小红和我一起走,找她爸去,比较远。”姜老师微笑着说,付红也笑眯眯地看着我。我怔怔地站在那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“对了,”姜老师转过身去,从军绿色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到我手上,我一看是《渔岛怒潮》,这本书姜老师每次语文课留十分钟读一段,算是那个年代的课外读物吧,我一直想借来看。“没借给你,是怕你看小说耽误正课,送给你留个纪念吧。记住要好好学习,将来有用的。”随后摸了摸我的头,柔柔地说道:“厌恶客,快回吧。”“姜老师,再回来呀”“会的,会的。”姜老师一边向送行的乡亲招手,一边翻上拖拉机后斗,把小红揽在怀里,我发现她用手擦着眼角。我捧着书,望着拖拉机渐渐远去。
“厌—恶—客!”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———这声音是一段情怀,一种思念,更是一个保证,传得很远很远。
(作者:粘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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