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滤瓶泛着嘶嘶作响的气泡，老人贪婪地吮吸着属于自己为数不多的氧，安详地闭着双眼，与这个令她一生梦牵魂绕的世界告别。望着母亲塌陷的双颊，我眼前却总挥不去她慈眉善目的面容，时间定格在了2023年4月30日0时。渐渐地，无数蒙太奇闪回，在儿子心中清晰地汇聚成母亲和善的微笑……

母亲姊妹九个，她是姥姥最不舍的老大。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”，一个个弟妹像出笼的鸟飞走了，连13岁的五妹也偷偷报名进了26军文工团。捱到1950年，家里只剩姥姥、母亲，刚上学的两个弟弟和不满3岁的我。母亲磨破了嘴皮，才带着姥姥的牵挂，笑着出了门。我在山东，父亲在厦门，母亲在东北，一家三口三点一线。

在沈阳城建局大院里，母亲熟练地挥锨，翻炒给志愿军的炒面，也顾不上擦汗。1956年，我们一家三口人在南京聚首，母亲滔滔不绝地和我们分享苏皖浙各地采矿的消息，这是她挤火车、搭轮船为华东地质局带回的喜讯。转眼1958年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开发北大荒，南京车站前线文工团弦管激扬，许世友、王平将军和转业官兵、家属们握手道别，这里面又有母亲的笑脸！

谁也想不到，老天考验这些刚站稳脚跟的垦荒者们，三年灾害不期而至。望着满载苞米大豆的一车车救灾粮远去，父母在脱谷机底盘里抠出沾土的碎半豆，洗净。“老丁家请客了！”战友们拖着疲惫的脚步上炕，半盆喷香的炒碎豆带来掀翻屋顶的欢呼……

1959年，母亲淋巴结核、肺结核接踵而至，被迫返乡，这是继1953年第二次回家养病，刚三个月便把我撂家，又只身返回北大荒。60年末，父母冬闲探亲。“娘，俺回来看您了！”“爹，这是副业队上山打的，俺买的，让家里人尝尝。”姥爷亮出烹饪手艺，炖肉的香气弥漫。这是那个年代我吃到的最香的肉———野猪肉！

1964年我寻父母到了红色草原（大庆所在地），母亲早已去外地搞社教，家人又开始聚少离多。

1965年父母辗转新垦区松花江畔万宝农场。“场部到新村，水没大腿根”。冬季尚可，夏季时常在泥泞中淌涉。劳资人员下队调研是本分，田间小路、塔头墩（北大荒沼泽多年生草墩）上、泥水里，常留下母亲来去匆匆的身影。

真正的考验来了。在县城上高中不谙世事的我，对造反派的跋扈、学校的混乱指指点点，加之同窗诬陷我谩骂领袖，12年罪刑从天而降！已被下放连队的母亲开始了漫长跋涉。为不影响第二天上班，来回220里路当天就完成了。她徒步走了7里赶早班车，一路颠簸，再依次返回。星光下母亲拄着木棍前行，荒原上不时传来野物嚎叫，来回不见太阳。回到连队又继续履行后勤副连长（这是母亲一生中最高职衔）职责，检查知青宿舍烟道堵不堵、窗缝严不严。到食堂忙活完，又戴着围裙帮邝师傅喂猪……母亲总带着温存的笑跟人打招呼，知青们叫着丁大姐报以回应。

两年十个月后，儿子彻底平反。这回母亲没笑，她沙哑地哭喊着“毛主席万岁”，裂人肺腑的声音在县军管会长廊里回荡……

母亲工作30年最放不下两件事：入党，业务。因姥爷的一般历史问题，母亲入党被组织考验了28年，退休前一年才得以在党旗下宣誓。母亲30年自始至终做劳资工作，一直是劳资干事。然而每次部门领导换届，总向稳重干练的大姐请教。

老人谢世，我在农场总局政研室工作的好友打来唁电：“黑龙江一百多个农场，江川（原万宝）农场无人上访，我真服了王姨！”农垦系统支边的、转业的、下放的、平反的……数不清的纠结，母亲宽严有度，凡政策允许的一定解决好，让人家带着阳光走。“服了”，这是最大的褒奖。

报酬考验人。30年初为数不多的两次工资普调，5%划过了，40%来了，机关工委书记面有难色，老丁是多年的农场先进。“有些同志家庭负担重，你曾是行政20级干部，这次……”话没完，“让了。”母亲带着微笑回答。父亲虽行政21级，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，比母亲仅早一年工作，享受县处级待遇，父亲去世前6000元/月，时隔16年后，母亲去世时工资刚到4000元/月。然而，三十年人事工作，三十年两袖清风！三十年艰苦创业问心无愧！

生活冶炼人。1983年母亲回到家乡，接替舅舅照顾因白内障双目失明的姥姥，娘俩朝夕相伴，谈笑风生。1997年姥姥称心如意地走了。这期间，母亲一副笑脸，还担起了街道工作，连续六年被评为街道、城区优秀党员。

厄运锻造人。2007年，母亲右腿股骨头骨折，十年后去中医院治疗，当天在卫生间滑倒，左腿股骨头又断，恰巧降温突发白内障，腿打着牵引无法手术，眼瞅着左眼失明！其后，耳朵听力下降……右腿没好，又赶上一系列厄运。老人平静面对这一切。一只眼坚持看《潍坊日报》《老干部之家》，当儿子的有时不得不强力干预。老人记性好，工资不高，每半年总想着先交党费，以致办事员为难———还没筹措收据呢，但母亲坚持，只签个名也得交。

这，就是一个党员、普通干部、普通家人的作为。儿子认真仔细地断定：母亲您，就是集中华传统文化与当代职业标准于一身的优秀女性。

98岁高龄的母亲安详地走了，儿子没有眼泪，只有一只因老年震颤攥笔发抖的手，但还想再唠叨几句。娘啊，这不是电影剧本，不是长篇通讯，这是您平凡一生鲜为人所知的点点滴滴，总是面带微笑的点点滴滴。娘啊，儿做这些您不怪吧？您一路走好……

（作者：王永安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