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饭后，母亲吩咐我去赶集。我说，饭菜都全，天又冷，赶集买啥？

“卖暖水壶。”母亲的话，让我一愣。

“我老了，家里用不了这么多暖水壶。不快去卖了，等我一走，你们还不都撇了？”

妹说，你这半旧不新的，没人要的。除非像竹皮那样的古董级别。

说起暖水瓶，真让人思绪万千。
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暖水瓶都摆在家庭八仙桌后的条几上，是家庭显眼的家当。那时的新人结婚，除了自行车、缝纫机和手表三大件，再就数得上红牡丹花开的暖水瓶。

记事起，我家里是用黑铁燎壶烧水。后来，父亲买来了铝锅，烧水快，还省柴。

烧开了水，先把奶奶黑乎乎的竹皮暖瓶灌满，剩下的再装我家的镂空绿皮暖壶。说是绿皮，实际已分不清是墨绿，还是浅黑，反正都是古董级的。

有次，家里的黑狗偷吃，被我母亲打了一笤帚，狗一蹦跶，撞倒了灌满开水的暖瓶，把暖瓶内胆打碎了。花了1块8，买了个内胆换上，疼得母亲直跺脚。那时，一个鸡蛋才卖5分钱，这个内胆，可得近四十个鸡蛋才能换回来，假如买成盐，能够全家人吃半年呐！

七十年代末，走进高校校门，提着暖水瓶去餐厅提水打饭，又成了显摆身份的标志。毕竟，一个宿舍的七八位同学，入学时，拥有一把暖瓶的，绝对不过半数。夏秋好说，吃完饭，饭钵子接点开水，涮涮喝了。冬日里，没暖水壶就很不方便。稀缺为贵。暖水瓶放一边，再去排队打饭菜，暖瓶有时被人顺走。我很幸运，只丢过一次。同舍的寿光籍同学，接连丢了三把暖水壶，气得蹦高骂娘，他心疼啊！

工作后，月薪五张大团结，一下成富豪，便奢侈起来，一次买了两个绿皮铁壳镂空暖水瓶。天寒地冻的三九时节，周日返回学校，暖瓶塞竟冻住了，拔不出来，零下近二十度，没取暖炉呢。室内冷得实在受不了，就点燃废弃的卷子纸，驱驱寒。妻后来说：“你不会用葡萄糖瓶子装热水暖被窝？”“你怎么不及时提醒呢？”“那时，俺还没毕业，哪会认识你？”都是马后炮。

时代在发展，暖水瓶的样式也与时俱进。当还在羡慕那二十多元一把的花皮铁壳热水瓶时，在县城招待所会场上，漂亮服务员手里提的是不锈钢热水瓶。光洁锃亮，那不锈钢暖瓶就像新贵族，一副豪华的派头。

真正用上花皮铁壳暖瓶，是托了结婚的福。那时，同学朋友送贺礼，多是毛巾、枕巾、梳子、镜子、脸盆、床单、被罩等生活实用品。一对牡丹花开的鲜艳暖水瓶，得四五张大团结啊，一个月的工资呢。喜得我母亲逢人便夸，夸暖瓶吉祥气派，夸送瓶的同学出手阔绰，人也长得俊。

一夸二赞，刺激了我新进门媳妇的神经。她翻看着喜份子记录簿，连夸我父亲的小楷有颜体的味道，实际上是标准的欧体。她貌似欣赏书法，实则在顺藤摸瓜，最后，盯着那送暖瓶人的芳名，两眼拉直，却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，这送瓶的“瓜”是亲戚呢，是朋友呢，还是同学呢？并意味深长地说，暖水瓶，外冷内热，这礼品送得好有创意。最后说，送这么贵重的礼物，很想当面感谢她。我能让她见吗？

原以为，生了醋意的媳妇，会把这对花暖瓶打入冷宫。谁想，刚搬进县城的家，她就把花暖瓶摆上了台面。花瓶，花瓶，看着就养眼，更何况，还装水保温。

导致这对花暖瓶失宠的，是一场烫伤事故。1993年5月份，在京城北大医院陪护父亲的我，接到家乡爱人的来信：刚上托儿所的儿子被烫伤，正由他姥姥看护。

待陪父亲出院回乡，儿子已烫伤痊愈，活蹦乱跳。才发现那对“肇事”的花暖瓶不见了。

不锈钢暖水瓶，在九十年代末价格贵得吓人，平民百姓须仰视才见。这“新贵”入我这寻常百姓家，时代的车轮已驶入新世纪。爱人评上优秀教师，奖了两个“一把手”牌不锈钢暖瓶。这哪舍得用？得供起来。

2011年3月，我借调进京工作。当打开来自家乡的包裹，两个“一把手”跟锅碗瓢盆拥抱在一起，逛京城来了。

遗憾的是，两个“一把手”很不长脸，都是外凉胆也凉。同事建议更换壶胆，却踏破铁鞋无觅处。爱人说，学校为节省费用，买的“一把手”是冒牌货，干脆扔掉吧！这哪能行？奖品是冒牌，可先进工作者不是冒牌啊！返乡时，将两个伪“一把手”跟书籍一起拉回了故乡。

当下，家家用上了不锈钢电水壶，有的还是智能操控。边烧水，边泡茶，暖水瓶基本失业下岗。我母亲数次搬家，总带着五个各式暖水瓶，在电热壶的凛然挤压下，瑟缩进了房间角落里。邻居家的暖壶，也聚集到了村民俗馆的展室。暖瓶的功用，由保温，演变成了追忆生活变迁的媒介。

……

回到文章的开头。既然母亲有吩咐，那就假说卖了吧。给母亲送上了五十元，把暖水瓶藏进了车库里。

（作者：王乐成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