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秋了,收割了的春玉米、春大豆赶到晒场的时候,地就矮了一截,天空显得开阔了,高远了。棉花地里白云朵朵,天空的云彩不再是灰白的那种,被袅袅的秋风撕成一小朵的棉花,又撕成如丝如缕的棉絮,洁白,散淡。真正的天高云淡,秋高气爽。
秋风是个好东西。“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秋风袅袅成细细的丝弦,牵引着木叶的风筝,走呀走天涯。“一枕秋风两处凉。雨声初歇漏声长。”“万事纷纷一笑中。渊明把菊对秋风。细看爽气今犹在,惟有南山一似翁。”秋风可枕可饮,它的凉它的爽叫人清醒,也叫人迷醉。最是晋人张翰快意,在洛阳城中见秋风起,忽忆及故乡美食,当即辞官东归。秋风真好,把人世的浮华、内心的浮躁都吹跑了。风不大,却是凉的,吹到人的骨缝里,吹到人的心尖上,整个人宛若浸在凉凉的清水里:立秋了。
张承志视清洁的精神为生命存在的必需。清洁的人是敏感的,耳鼓偶然碰见了一句不洁的话,都要用清清凉凉的水洗洗耳朵;一阵清爽的秋风吹来,恨不得张开全身所有的毛孔。张承志写立秋从天而降的凉爽:“如同一个在四面戈壁沙漠中的扳道工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、女性的唤声一样。”高树的叶子就那么轻轻抖了一下,仿佛一座大房子开了几扇小小的木棂窗,秋风吹进来,凉爽温润悲悯一同进入了这个世界。
我也很敏感,犹如澄澈的湖面,云朵的飘荡、飞鸟的啼鸣甚至空气的流动,都在我的心里映现着清晰的影子。欧阳修是敏感的:“初淅沥以萧飒,忽奔腾而砰湃,如波涛夜惊,风雨骤至。”在喧哗骚动的秋天,丝毫不漏地拾取着那一片流动的秋声,欧阳公的感觉与表述真的独一无二。我等再绘秋声,岂不东施效颦?我种的蔬菜是敏感的。它们被凉的秋气劈头一浇,打了一个激灵,精神抖擞地捧着它们的果实,齐刷刷地站立在澄碧如洗的天空下。可爱的姿势、生命的活力、缭绕的秋气以及轻飘着的绿叶的裙裾,我的蔬菜们看上去很像一群打扮整齐的孩童惊艳登场。
茄长菜畦上,青椒生茄旁。粗胳膊粗腿的茄子和纤纤细腰的青椒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,加一点油盐酱醋,就可烧成一道家常菜青椒茄子,茄子软嫩腴滑,青椒香辣爽鲜,吃上一千回都不厌倦。青椒和茄子,一个红得耀眼红得幸福满满,一个紫得发亮紫得贵气十足。菜园里的大红大紫,为努力创造和积累幸福的我们提供了乐于呼吸的芬芳空气。
当年,我的父母栽了茄子,必定种青椒,好比麦田里套种玉米,成为种植的一种基本习惯。我开垦了这块菜地,种的茄子青椒最多。我蹲在茄子青椒中间,疏枝,打顶,有时故意把脸贴近宽的茄叶或长的辣椒,像一个流浪多年的孩子,乞求着这样的一场抚摩。我学业有成,离开农村,成了公家的人。妹妹这些年种了三亩大棚蔬菜,一个棚种西瓜,两个棚种扁豆,想拼命干几年,攒一笔钱给儿子娶媳妇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此话真的不假。扁豆结得最多的酷暑八月,价格最低,三毛一斤。摘还是不摘,无须选择。进了棚的她带着套袖,脸上蒙了围巾,像阿拉伯妇女那样,在蒸笼一样的大棚里艰难地采摘,扁豆叶沙沙地响。
中年以后,我在城郊的农村觅得一块菜地,栽培故乡的蔬菜,我想经由蔬菜的叶脉和果实的香气回到少年的时光,和父母一起种菜的时光,和远在故乡的妹妹构成一种精神上的偎依,在一锨土一瓢水中,体会妹妹稼穑的艰难。她用大棚栽培技术斩断了蔬果与节气的对应关系,用汗水兑换着或多或少的钞票。我种菜不为田园梦。我和城市生活背道而驰,我想让菜们的生长次序矫正我生活的路线和节奏。城市汽笛乱撞,我缓步而行,对待生活的每一秒和沿途的每一处风景决不潦草,这是我的生活,按部就班,度日如年。何谓度日如年?就是把一日过得像一年那样漫长而丰富,一天之内经历初春和盛夏,承领雨水和白露。
我种了三种青椒:灯笼椒、羊角椒、朝天椒。这些青椒的名字从字形和语意都很像二十四节气,散发着一股亲切的土腥味儿。这样的名字是民间的、土生土长的,像蔬菜那样长了一茬又一茬,茂盛着农民对大地风物的怜惜之情。它们珍藏着我们的故乡和童年,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启蒙美学。灯笼椒果实呈圆柱状,多纵沟,顶端稍稍内陷,味极甜,像一个憨头憨脑的胖仔。羊角椒果实细长,形若羊角,皮薄肉厚,果尖明显,而且探出一个可爱的小钩,一进油锅,和茄子啦肉丝啦鸡蛋啦同炒,把茄子的鲜肉丝的香鸡蛋的嫩,还有我们的涎水,全给勾引出来了。朝天椒尤为可爱,果实小巧,圆锥状,看上去宛若许多小喷泉哗啦啦地往上直蹿,又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,梳着“朝天揪”,脸上的阳光伴着小辫子的晃动而跳跃,小姑娘走在通往幼儿园的路上,道路两边是青色的砖墙,砖墙上晾晒着黄色的玉米、红色的辣椒,她的前面,树一个劲儿地绿,天一个劲儿地蓝。
立秋这天傍晚,我摘了一些线茄子、羊角椒和三个灯笼椒回家。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人,送了一些羊角椒。我说,自己种的,拿几个开开胃吧。熟人乐呵呵地接受是对我种菜的极大鼓励。晚上,一家人吃辣椒烧茄子,勤劳和敬重都在一盆香辣鲜香的菜里,忙坏了筷子和嘴巴,筷子擒了一块,嘴巴即刻凑上去,大咬大嚼,无意中践行了古老的咬秋习俗。灯笼椒则是送给女儿的。这种辣椒绿如翡翠,吃起来味甜若饴,女儿当水果吃,吃了一个,还有一个。朝天椒,我想让它们在植株上多待一些时间。待多久呢,待到白露还是寒露?这个嘛,以后慢慢地想,秋天要多漫长有多漫长。我就想让朝天椒面朝天空地晒着,从安静的翠绿晒出一片火红的秋色,晒出它十足的性感与辣味。
菜园西面,是一个叫小近戈的村庄,晒场遍布村庄的角角落落。从立秋到霜降,柿子、辣椒、玉米、大豆,有什么晒什么,晒秋景象尤为绚烂迷人。我从菜园无数次地进入这个村庄,感觉自己走出了半生,看见晒秋时,仍是少年。立秋十天遍地黄。这成熟的黄在田野是一片大水,流到村庄的围墙门楼高树,泼溅成金色的浪花,一朵又一朵。如果说,青砖灰瓦描述的是村庄的古朴与宁静,那么,晾晒的玉米辣椒呈现的则是农业生活的明艳与欢快。那些勤劳的女人童心未泯,她们把地里的收成像婴孩摆弄玩具一样摆得到处都是。玉米皮并不拽去,而是“朝天揪”一样向上立着,再把四五个玉米棒子用“朝天揪”系牢,往柳树杨树槐树的枝桠上那么一挂,村庄登时亮堂起来。辣椒晒在屋檐下。大豆晒在场院里。有农家在门楼上晒了几个树墩,看上去有些像一脸沧桑的老人,温情地守护着一个村庄晒着的秋实。
立秋,听上去真叫一个美,看上去就是一个壮阔。秋是暑去凉来,秋是禾谷成熟。秋这么一立,凉热立分,天道昭然。天道有序,唯有顺从。初生为春,熟为秋,熟为轻盈,为高远,因此秋天蔚为大观:“江城如画里,山晚望晴空。两水夹明镜,双桥落彩虹。”春风秋雨,风为奔放、为痴狂,雨为莹澈、为明净,因此澄空出秋素,闲云潭影日悠悠。立秋是夏天和秋天交接的地界,它用凉爽的秋气来了一场醍醐灌顶,又用高远的碧天撑开我们的胸怀。凉风吹来的时候,我摘了很多茄子。我想,五日后露珠晶莹变白,我的茄子辣椒将会长得又粗又长;第三个五日,碧树未摇落,寒蝉鸣我侧,我侧拥挤着许多热烈的声音,与凄切寒蝉全然不同,譬如圆茄圆椒的浑厚温存,譬如长茄长椒的细丝细嗓。这样的种植生活培育的是守候季节的耐心,以及静观自然万物的敏锐之心。
(作者:刘学刚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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